自l977年重新恢復高考制度以來,我的三個兒子有兩個考上了大學本科,一個上了中專。在俺們鄉(xiāng)下也算是一個特號新聞了。最叫人難以相信的是大兒子楊棟,他沒上高中,卻考上了大學;沒念碩士,又考上了揚州大學的博士研究生。他已于1996年畢業(yè)取得文學博士學位,現(xiàn)在河北師范大學擔任副教授,聽說他的畢業(yè)論文還被選入了國家《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優(yōu)秀博士文庫》。鄉(xiāng)親們都說我教子有方,甚至夸我的孩子是“天才”,還有人猜測俺家里一定有什么仙丹秘訣之類。其實這些根本沒有那么神秘,這絕不是我故作謙虛,或者是珍奇秘異。若說出來也都是人人皆知的尋常道理,只是一般人難以做到而已。
楊棟能上大學、讀博士,既是他個人的事,也不是他個人的事。如果沒有鄧小平同志力挽狂瀾、恢復考試制度,你縱有天大的本事,也是白搭。另外,我們家素以忠厚正派傳家,把孔子的“仁義禮智信”作為處世做人的座右銘,一貫視個人努力奮斗為無上光榮,而把投機鉆營、不勞而獲或祈求他人恩賜之類的小人營取視為丟人現(xiàn)眼的莫大恥辱。我從小接受的就是父祖的這種教訓,而且身體力行,無論是何種艱難困苦,甚至在斷頓絕糧的境況中,都決不改變這一人生信念。所以,當我把父祖的遺訓一遍一遍地灌輸給孩子們的時候,他們一般都樂于聽從,默認不語。只有楊棟與老二、老三有些不同,不像那兩個老實守規(guī)距,只要說一次就會記在心里。這個孩子天性活潑,自小就喜歡出“妖蛾子”(新奇古怪的點子),常干出格的事,而且脾氣倔強,不肯聽大人話。用現(xiàn)在的話說就是個性極強。為了管教他,可沒少花費心血,甚至還狠打過他。說實話,我們當時絕沒想到也沒指望他日后成為大學生、博士,倒是更擔心他長大以后招災惹禍,走上邪路,讓鄉(xiāng)親們罵祖宗三代。對這種有個性、不聽話的孩子,多說多管多打絕對不行,往往造成逆反心理,效果適得其反。這是我們在管教楊棟中多次碰了釘子才慢慢摸出的一條規(guī)律。但是不多說多管多打,決不是不說不管不打。我對大兒子有效的一條,就是緊緊抓住關系他一生的那些關鍵的第一步,嚴格進行管教,決不可含糊手軟。這些“第一步”,不一定都是大事,但往往都處于人生的三岔路口。第一步抓好了,其他都可以不計較,寬容他,由他去自由任性發(fā)揮,結果就算你好不到那里去,但也不會壞到那里去。記得當時我常常警告他的一句口頭語是“做君子太難,不勉強你,但決不能當小人?!蔽业奶幨勒軐W是,窮不怕,沒有錢不怕,別人打你罵你都不怕,最可怕的是自己不爭氣,被人笑話,讓人家看不起。我說的話楊棟聽得不多,這幾句話看來他是聽進去,記住了,所以今天他才能夠有所成就。
楊棟童年時,跟其他農(nóng)村小孩一樣,到處風玩野跑。8歲到了上學年齡,我提著一把凳子把他送進本村小學。可沒過一個星期,他自己又把凳子扛回來。原來他風跑慣了的野性剛被圈住,一下子受不了,就欺騙老師說:“俺爹讓俺去放羊,不讓上學了?!鞭r(nóng)村小孩這種事太普遍,“反正孩子還小,著什么急,明年再去吧?!边@幾乎成了一種傳統(tǒng)習慣。當時我的祖母還在世,心里加倍疼愛重孫子,當然也是這么說。我心里很清楚,這“第一次”要是一開口子,下一次再想收回來,恐怕是沒戲了。我不能手軟,白天把他老奶奶送到親戚家,晚上開始給他算賬。先問清楚情節(jié),然后打屁股罰跪,熬了大半夜,直到他徹底認識錯誤,并保證明天自己去學校,先向老師檢討,今后再不逃學之后,我才放過他。楊棟從小到大,只罰過這一次跪,這回體罰也最厲害,給他留下的印象也最深,當然他從此之后再也沒逃過學。后來他上了大學,還記起這件事,給人開玩笑說,這個大學生就是我爹那次狠打打來的。當然,這是因襲了父祖輩舊的教育方式,今天已經(jīng)十分落后。但是對楊棟這樣的調(diào)皮男孩,我至今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教育方法?,F(xiàn)在時興做思想工作,說服教育,這我不是不知道。這些只適于像我三兒子那種老實聽話的孩子,而對于像大兒子這樣調(diào)皮搗蛋、明知故犯、無法無天的小孩卻是無效。先人千百年總結傳下來的“不打不成人”之舊教訓法恐怕也不宜一概否定。
楊棟第二次失學,我沒體罰他,因為那不是他的原因。他上五年級時趕上文化大革命,勉勉強強讀了兩年小學“戴帽初中”,就無學可上了。于是一邊幫我勞動,一邊自己讀書。過了一年,縣城高中恢復,他想去讀高中,當時家里窮得幾乎難以揭鍋,但我還是咬咬牙,支持他去。反正當時上學不收學費,只是再添一張吃糠咽菜的嘴就是了。這我不怕??墒遣涣峡h中招生指標有限,下到大隊里只有十來名,貧下中農(nóng)子女自然優(yōu)先,他這中農(nóng)的兒子那能沾得了邊。眼看舊日的同學去上學讀書,楊棟難過極了,蒙頭倒在土炕上不吃飯。看著孩子有學不能上,開始我更難受。后來楊棟要我去支書家求情,我火了,把他從炕上揪起來,嚴厲地對他說:“你先給我站直了!別說我不能去,你跟你媽誰都不能去。跟當官的低三下四,手背朝下討一點殘湯剩飯吃,我們家沒這個門風。別說一個高中不能上,就是上刑場砍頭也不許縮頭眨眼。種地怎么了?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狀元。能把地種好,也是大本事。你要是英雄好漢,今后的機會有的是;你要是狗熊軟蛋,就算是上到大學也照樣是窩囊廢。一個高中上不了算什么,不管走到那里,到什么時候,只要是憑個人本事吃飯,就不丟人。你只要聽我這句話,就跟我種地去?!边@件事對他刺激太深,我的話也深深地埋進了他剛剛成年的心靈里。他承受住了這次打擊,從此開始了他的個人奮斗之路。拉車鋤地,挖河筑堤,打籃球個子太小,參軍去嫌他是中農(nóng),當了幾年小學民辦教師,又去公社(現(xiàn)在的鄉(xiāng))做半脫產(chǎn)秘書。那些年他可吃了不少的苦,可也鍛煉了他的意志品質(zhì),同時提高了他的思想能力和文化水
他1977年報考大學,很多人都說他是胡鬧。也有朋友為他著想說,你連高中都沒上,考大學肯定沒門兒。不如報個中專,能考上就不錯了。究竟報大學還是報中專,他產(chǎn)生了猶豫。因為這是決定他前途的大事,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。但我們知道,他自己是愿意考大學,于是我們父子進行了一次認真的家庭談話。我問他:“同時有兩件事要你挑選,一個利益大,但風險也大;而另一個比較保險,但利益也小。你挑哪一個?”他害怕錯過這次人生轉機,也可能是多次失敗對他打擊太重,竟一時回答不上來。我對他亮出我的看法:“要干就要干大事業(yè),不怕承擔風險。這是祖宗的遺訓。又想獲大利,又不肯擔風險,世界上那有這等好事?大事干不成,還算個失敗的英雄,為什么不干?更何況大學考試分文理科,你正好發(fā)揮文科方面之長,避免理科之短,為何不報大學呢?”他明白了這個道理,就堅定了信心。他接到大學入學通知書后,全家和眾鄉(xiāng)親都十分高興,都夸他有志氣,有出息。事業(yè)、學業(yè)的成功,只是人生的一個方面。如果離開了道德品質(zhì)的教育修養(yǎng),其成就也終屬有限?,F(xiàn)代學校講究德智體全面發(fā)展,我讀私塾時老師要求學生先做人,后為學,人品與學品必合之為一。我覺得表面上有些差別,道理大致是一致的。這一點更是我時時不忘告誡孩子們的。我認為在做人方面抓住“第一次”不放松,尤其重要。楊棟上小學時條件很差,花幾分錢買個練習本,正反兩面都要用,平時練習寫字則用石板與石筆(過去農(nóng)村小學生的寫字用具,用石料制成,可以擦掉再寫,反復使用,而且價格低廉)。有一次他偷拿了我記賬用的一個條格本,我發(fā)現(xiàn)后打了他一頓,告訴他這是生產(chǎn)隊的東西,不是我們家的,一張紙都不能拿。目的就是要杜絕孩子占小便宜,不義而取的心理習慣。
楊棟在公社做半脫產(chǎn)秘書時,有一回看到家里接連幾天喝高梁面糊糊,不知他從哪里弄來一口袋玉米。當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,村村家家都缺糧。他母親很高興,這下可以做點窩窩頭,給孩子們改善一下生活了。我懷疑他是向外村大隊干部索要來的,就不許動這袋糧食,對他說:我們寧可餓死,也堅決不吃這種不清不白的東西。他說是從公社農(nóng)場借的,還給場長打了借條。我知道他們所謂的“借”其實是白要,就逼著他把那袋糧食送了回去。在這類事上,楊棟與我看法不盡一致,畢竟是父子兩代人。我經(jīng)常嫌他少規(guī)矩,他則嫌我太認真。但他后來走上治學道路,還略有所成,無論從他的導師和同行給他的“嚴謹扎實”的評語,還是從他本人所追求的“實證與透徹”的學術旨趣來看,都是在無形中繼承了我家嚴正清白、一絲不茍的處世之道。否則,他不可能在學術上走到這個地步。說起來,我也略感欣慰,對他從小所進行的品質(zhì)教育,畢竟還是在他一生的根本或關鍵環(huán)節(jié)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。